余劍龍 ：直引現代事物字詞的問題——也談新事入舊詩

[寓公]

余劍龍 ：直引現代事物字詞的問題——也談新事入舊詩
《文匯報》 [2009-03-11]

　拜讀董就雄博士的《新詞入舊詩淺談》及《新詞入舊詩續談》，憶起多年前就讀嶺南大學中文系時曾研究此題。如今香港詩界終於開始討論「以新入舊」的課題，故希望將當年粗淺的研習成果與各方家分享。在舊詩中書寫現代事物，大略可分為直接引用、異語、題序及非獨立處理等方法，其中各有優劣。本文先討論直引現代事物字詞的問題。

　其實黃遵憲早已提出，要在詩歌創作中直接引用現代事物字詞，其詩亦多見西方世界新事物，如《今別離》的「快乘輕氣球」、《海行雜感》的「海行望我地球圓」等等。清末學人欲以西學救國，直引新事物不只得風氣之先，而且成為國人窺視新奇世界的窗口，其文學審美的可行性未被詳細討論及嘗試。今時今日，現代事物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舊詩卻離生活愈來愈遠，如何籌量審美上協調，是我們現代詩人要處理的問題。

破壞審美距離

　文學之所以動人，讀者必須在一定距離之外，對作品進行審美活動，然而新事入舊詩，容易干擾這審美距離。試舉陳冠璋《雨霽乘隧巴歸家》(《第十一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律詩獲獎作品》)為例說明：「雨霽晴光耀日斜，夕陽催客漫歸家。絳虹萬丈穿雲海，春色無邊醉晚霞。堪笑人間多幻化，休思身外任諠譁。又登彼岸非舟渡，科技今朝自足誇。」詩作尾聯直引「科技」這現代日常生活的名詞，作為「實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人發生過許多實用的關係。人一看見它，不免想到它在實用上的意義，發生許多生活的聯想。」(朱光潛：《談美》，頁19)讀者容易從「科技」聯想到「電腦」、「寬頻」、「微波」、「人工智能」等欠缺古典詩意的同類事物，這些聯想太近於現代生活，容易將人從古典世界的詩意馳想拉回現實，審美距離易受破壞。

　然而，部分詩詞雖有此問題但程度較輕，因為詩詞的審美價值是以文本的整體作為評斷對象的。(童慶炳：《中國古代心理詩學與美學》，頁13-22)詩人透過深化現代事物的審美意義，可以淡化它所蘊含的實用性以及審美距離的問題。以三閑的《特區建迪士尼》(《一郡三閑集》網頁)的頷聯「是非勢必稱貍虎，黑白何須論米奇。」為例，詩人自註「貍與虎俱貓科。稱貍虎者。蓋指鄧公貓論」，「鄧公貓論」則指鄧小平「不論黑貓白貓，捉到老鼠的就是好貓」的言論。以「貍虎」與「黑貓白貓」均屬貓科而相替換。「貍虎」與對句的「米奇」詞性相對，是同屬動物類的工對（「米奇」是老鼠）。而對句中的「黑白」既是「米奇」的毛色，又雙關「是非黑白」的含義。「米奇」這項現代事物所能產生的審美效果，可以因為對仗的形式和含義的雙關性而獲得深化，它所蘊含的實用性亦因而被淡化，讀者的詩意馳想較難被拉回現實的實用世界。

　然而，藉著解讀而獲知的形式和內容深度，雖然有助提高直引現代事物的審美效果，但詩詞作為一種時間藝術，解讀所得與審美過程中即時性的直覺感受具有時間上的距離，出現太遲的淡化作用會否於事無補，實在值得深思。

不能構成知覺的完形

　依據完形心理學，人類對形的知覺具有物體組群的傾向。(孫名之等譯：《心理學導論》上冊，頁202)雖然文學並非直接以視覺知覺形狀，而是以文字聯想心像，但吳晟早已在《中國意象詩探索》(頁116)中將完形知覺引申應用於文學審美之上。詩詞如直引現代事物，現代事物的審美距離和詩詞中其他部分的審美距離的不一致，會使讀者在審美時，將現代事物與古典事物各自組群，令詩作整體難以在讀者審美活動中成為統一的完形。

　當讀者看到詩詞中的現代事物，會嘗試再造現代事物的形象，以便將它們納入古典世界之中，形成統一完形以作整體的感知。以噓堂《浣溪沙．即景次姑蘇一少韻》(「網路古典詩詞雅集．詞萃」網頁)的一聯「雪合街道莫畫蕉，城中都是水泥橋」為例說明。讀者為了將句中詞語與古典世界統一，便傾向把「城中都是水泥橋」斷句為「城中／都是／水／泥／橋」，而不是「城中／都是／水泥／橋」，令「泥」字解作玷汙弄髒的動詞，而非作者原意的水泥所造的現代橋樑。

　又如鄒穎文的《蘇幕遮》(《第十二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填詞獲獎作品》)全詞如下：「對熒屏，搖滑鼠。一觸神遊，彈指知今古。二酉圖書藏雅虎，網驛飛馳，醉夢尋羈旅。　　想停雲，離別緒，魚雁輕傳，鍵送幽思句。休使洪喬拋水去，電子詩筒，走遍天涯路。」詞中的「滑鼠」、「雅虎」、「電子」等直引的現代事物雖然能自成組群，但其字數比例只佔全詞一成。其餘部分如「二酉」、「醉夢」、「羈旅」、「停雲」、「魚雁」、「洪喬」等古典詞語組成另一更大的古典群落，詞中的各部分因而未能構成完形，讀者讀來會有奇怪和不統一的感覺。

不符合期待視野

　並非每一首直引現代事物的詩詞，都會出現有關完形知覺的問題，但即使整首詩詞的元件能夠構成單一的完形，亦並不意味著它能夠通過期待視野的考驗。朱光潛曾指出讀者會對成為習慣的形式心存期待(expectation)，如果看到的形式恰如預期，就會產生快感，否則就不免失望(朱光潛：《詩論》，頁30)。現試舉李凡《疏影》(「網絡古典詩詞雅集．詞萃」網頁)全詞說明：「今天夜裡，感覺有點冷，還有些累。坐在窗前，對著熒屏，無端勾動鄉思。童年那笑聲還在，騎竹馬，蕩鞦韆戲。呼拉圈，無慮無憂，跌撞滾爬兒肆。　　奇怪這麼想起，氣溫好像是，添了暖意。外面寒流，身上單衣，竟互相包容地。然而腦海昏昏也，懶懶也，心疲神睡。待夢中，掠影浮光，別是另番迷醉。」此詞全由現代事物和現代漢語構成，足以產生知覺完形。但詞中充斥大量現代漢語，並不符合讀者對詩詞「古雅」的期待視野，產生期待失望，令審美活動受到負面影響甚至中斷。除非讀者對這類詩詞有廣泛的前文本閱讀經驗而擴大了接受的範圍，否則這類詩詞難以感發起一般人的美感經驗。

　總括來說，直接引用現代事物字詞於詩詞的問題不少，其實處理現代事物以入詩詞，尚有異語、題序及非獨立處理等方法，如配合應用則可以補其不足。關於這些方法的種種，留待另文再和各位分享。

[維仁]

感謝寓公詞長分享您的高論。

[白丁]

說到仿古或復古便不免要問[仿何時' 復何代的古]?或越古就越好嗎?

的確，從明末公安派和竟陵派的對抗復古派，偏偏不理會所謂[文必西漢，大曆以後詩勿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倡議，他們偏愛大曆以後唐人的
詩、偏要讀宋人的詩文，也不避諱被罵為宋學。顯然復古不必然受肯定。

結果呢?顯然經過時代的擇選已經自然分出高下來，唐宋還是成為古典詩詞的最佳代表。太遠古的有理解上的問題，如詩經的字詞意思就顯然與今人的
理解有很大出入。現代的則又產生不了性靈之美。也就是[俗]的意思。既然用古人的方式寫詩也唯有用古人的慣用語入詩了，否則總覺[怪怪]的。

但是公安竟陵之興起，又不能不說是因為復古派的偽體腐套或大掉書袋所致。既缺少清真[公安派]，又難有尖新[竟陵派]，於是遂被一般 文人厭倦。而
這也是目下仿效古典之難以避免之處。多的是貧瘠或是綺麗詞藻充斥，缺少言志而空泛。

畢竟，我門離古人世界太遠了，在思想、見聞、器物，社交、生活方式也都有很大的差異下，要從古人糟糠中重新體認美酒的滋味還真不是容易的事。

順帶一提的，新手~或慧根不足者~掌握不住好球帶，揮棒姿勢也許很難看，但想把球打好的心意往往是真誠的。反倒是老手、好手很容易就上壘，但
往往習性已定、窠臼難辭，想認真揮出全壘打的心意卻淡了。

一點感觸，不得體處還請雅正。

[南山子]

順帶一提的，新手~或慧根不足者~掌握不住好球帶，揮棒姿勢也許很難看，但想把球打好的心意往往是真誠的。
反倒是老手、好手很容易就上壘，但往往習性已定、窠臼難辭，想認真揮出全壘打的心意卻淡了。

好話，推一個。
後段家法漸成，只是就其風格再精鍊，李、杜、韓、蘇俱不免，何況八斗餘外之眾生。

性靈詩欲淺白，若無比興，只是費盡平生之力以奏雕蟲之功，好處不道其不佳，亦只是雕蟲。古人謂：「下視郊島輩，直蟲鳴草間耳。」即此意也。

[翟善強]

寓公詞長:
所議極是。我也讀過董文(續談)。作詩時建議兩點如下﹕
1) 儘量不用典故。例如﹑以洪喬表示郵誤﹔以魚雁表示
書信。減少用典故後﹐自然會增用近代語。
2) 如近代語有三字或以上﹐詩中只能用二字。可用其中
二字﹐把原名放在括號中。例如把伊拉克作‘伊拉(伊拉
克)’。古例也有把玉門關作‘玉關’。
以上只是建議﹐請指示。

[李凡]

說來慚愧，一首六年前的無心之作竟成為余詞長的實例．說真的，我倒是大部分同意余詞長的見解．只是有一點其了解而沒說清楚：〔除非讀者對這類詩詞有廣泛的前文本閱讀經驗而擴大了接受的範圍，否則這類詩詞難以感發起一般人的美感經驗。〕
這是一個讀者群的問題．如果您的詩詞是想寫給古文學學院派的人看，其觀點當然沒錯．但這只能因時間的流逝而離現實愈遠．
但現在詩詞的讀者群，大都是連一些簡單的典故都不了解的電腦中人．那些古樸美雅對他們是連入門的興趣都沒有．試想今日最好的詩人，最好的詩，包括余詞長的詩．〔但不包括教科書的選篇．〕有沒有十個人可以完整無誤的背了您的十首詩．而那些詩，如果沒有權力或財富的因素，有沒有讓人不查書而記得二年．〔當然如潤之先生的詩是很多人會背的．但那是權力而非詩本身．〕因循守舊，古典詩的式微是一定的了．即使改革，大概也只能延續壽命，成為國粹．陽春白雪．
這就是我越行越向口語化的原因．〔詩因為字數較限制口語化．因為易成打油詩．〕
我的這首詞寫的時間應不會超過一小時，而且是邊看電視邊寫的．〔我大部分詩詞都是這樣的．〕〔疏影〕平生亦只寫了這一首，好像也沒改過．是跟姜白石的詞譜填的．本意就是用口語，現代語亂塗的．我曾在本網說過：詩言志，詞言情，詩嚴詞媚，不應是詞的桎梏．內容決定突破，而突破開啟了多元．從而走向更自由的空間．．．詞的散文化是我心中的揣度．當然這有賴於大詩詞家的出現和時間的浸淫，并不是我們這一代可見到的．但如果詩詞繼續在極端小圈子游弋而不能現代化，則其末流亦可預見．老實說，現在一首最好的詩，詞，都不及一句貼近現實的歇後語令人感動，這或者是詩詞的悲哀．必須指出，我希望我的觀點是錯的，這反而會使我高興．
我不會為自己詞辯護．老實說，余詞長舉的評論的都是當今香港的詩界翹楚．另一位大陸噓堂詞長，亦是去年詩詞高峰會的十佳之一．是實驗派的中堅人物．只有我一個是無名小卒．我怎會感到不快呢．其實我這人，對詩從來都不認真，更無任何理論．對詩唯一了解些的只是格律的皮毛．我亦不以受批為壑．〔對其他事亦大概如此．〕然既然涉及到，就說說吧，如此而已．
我想說的其實只有一句： 讀者群的認受性．
還是那一句：這回貼不針對任何人是顯而易見的，但可能乃會得罪人，這是我不想的．而更悲哀的是：我并沒有資格說這些話，所以應告罪的．
　

[南山子]

作詩時建議兩點如下﹕
1) 儘量不用典故。例如﹑以洪喬表示郵誤﹔以魚雁表示書信。減少用典故後﹐自然會增用近代語。

2) 如近代語有三字或以上﹐詩中只能用二字。可用其中二字﹐把原名放在括號中。例如把伊拉克作‘伊拉(伊拉克)’。古例也有把玉門關作‘玉關’。
以上只是建議﹐請指示。

詩是否用近代語，竊謂與“比興”本旨無關，謂詩尚淺白，乃尚言近旨遠之「言近」，在於「能近取譬」，尚非一味用近代語、家常語云云。陳含光已指崇尚淺白者，正有「掩其不學」之病，學而時習，陳語實是良箴。

詩故有省略，省略不得體亦有之。「變調 忽聞漁陽参」，宋人以為失義。「微管之嘆」，古人已有意見，割截失貌，謝榛列舉不滿，亦宜三思。

[杰]

樓帖見於《文匯報》 http://paper.wenweipo.com/2009/03/11/OT0903110004.htm

董博士兩文可造訪下列網頁：

〈新詞入舊詩淺談〉
城大中國文化中心 http://www.cciv.cityu.edu.hk/website/?r ... 2-2008.php
《文匯報》 http://paper.wenweipo.com/2008/12/13/WH0812130001.htm

〈新詞入舊詩續談〉
《文匯報》 http://paper.wenweipo.com/2009/03/07/OT0903070007.htm


董老師有參與浸大璞社和城大新松詩社，認識他不是很長時間，已知道他善寫新題材，試入新詞，好像金融海嘯、地鐵等時事、生活。

[李凡]

其實在古典與現代，我是做過實驗的：

行香子／愛情兩代觀
一葉幽桐，萬里浮空．
夜蕭蕭，夢暖簾櫳．
苦茶清酒，情釋書封．
數過來雲，過來月，過來風．

徘徊如昨，躑躅霜紅．
草芊芊，意象添濃．
前緣裊裊，倩影重重．
是老街南，長堤北，小橋東．

二
您的目光，有點徬徨．
微聲顫，感覺憂傷．
坦然說吧，不要深藏．
在零六年，除夕夜，歲移將．

窗外燈黃，臉上淡妝．
相交映，淺淺蒼涼．
情緣難寄，情路難忘．
只這咖啡，還濃郁，也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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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首都沒用典，結果都有捧場褒貶，而讀者群亦是預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