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賦研究(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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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五葉, 壯齋

賦賦研究(初稿)

文章壯齋 » 2002-06-09 09:44 PM

〈賦賦〉研究(初稿)
中正大學中文所碩二 李知灝
一、前言
「賦」是中國文學中最具特色的文體之一。自《楚辭》中的〈高唐〉、〈神女〉及荀子〈禮〉、〈知〉、〈雲〉、〈蠶〉、〈箴〉,在中國文學史中一直佔有一席之地。從兩漢到隋唐,不斷地演化出不同的風貌。唐賦是辭賦發展的重要階段,清人王芑孫在《讀賦卮言》中說:「詩莫盛於唐,賦亦莫盛於唐。總魏、晉、宋、齊、梁、陳、隋八朝之眾軌,啟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漢,蔚然翔躍,百體爭開,曷其盈矣。」而發展到中唐元和年間,由當時著名的文人白居易寫下了一篇空前絕後的作品:〈賦賦〉 。〈賦賦〉在文獻上的特殊性,在於它是第一篇,也應是唯一一篇以「賦」為探討書寫的「賦」。在劉勰《文心雕龍o詮賦》中就曾對賦的特性定調:「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所謂「體物寫志」,是指賦書寫的對象與內容而言,自荀子〈禮〉、〈知〉、〈雲〉、〈蠶〉、〈箴〉以下,大多都以某件事物為探討對象並陳述作者自己的志趣。而「鋪采摛文」則是指賦的書寫方式,依照事物的特性以優美的文字盡情鋪述描繪,從漢賦以來也維持了這樣的基調。因此綜合來說,「賦」就是以事物為探討對象並以優美的文字盡情鋪陳成文章,進一步在其中寓作者自身的意向。如此一來,〈賦賦〉的特殊性就不只是文獻上的唯一,其中也包含了作者白居易對於「賦」這個文體的探討與看法。在《文心雕龍》之後,《賦話》尚未出現之前,〈賦賦〉成了代表中唐對於賦的看法的第一手資料,對於賦學的研究上也具有相當的重要性。所以〈賦賦〉不僅止於一篇賦作,也是一個文學理論的作品。
由此看來,〈賦賦〉在創作過程上也具有其特殊性。以「賦」來探討「賦」,不只是在內容上提出作者對「賦」的看法。在寫作的同時,作者也應該藉由書寫的動作來表現他心目中理想的賦作。正如布魯格《西洋哲學辭典》中「目的」條
所說:
意志的一切動作與意願指向它所認知的價值,即對象之完善。因此,意志的狹義願望始終是為了一個價值才會去希求實現所認知的存在物,價值就是一個已實現的存有物之所以被實現的原因。

因此,當作者白居易在創作〈賦賦〉時,以「賦」寫「賦」的過程中,不僅在內容上符合他的審美觀,在創作文本本身也符合他的審美觀,而兩者都是「賦」。換句話說,作者白居易在創作的過程中實包含了兩個面向,一方面是「賦」的讀者、探討者,對於「賦」有讀者接受的價值評斷;另一方面則是「賦」的作者、創造者,對於「賦」又有作者意圖的價值表現。所以〈賦賦〉在創作過程上也具有其特殊性。
然而,〈賦賦〉並沒有被完整的探討過。在馬積高先生《賦史》與曹明綱先生的《賦學概論》中,並沒有提到〈賦賦〉,其他相關研究者的單篇論文也只取當中的一部分作為探討的對象。因此本文希望扣住〈賦賦〉此一空前絕後的特殊文本加以探討。
而在探討的層面上,首先要對〈賦賦〉產生的背景加以探討。〈賦賦〉的作者白居易,是中唐著名的文人。在《舊唐書》中說他「賦贊箴誡之類長於當」,正是對他在辭賦上的成就加以肯定。而在他所處的中唐元和年間,政治、文學上的發展可為〈賦賦〉的產生得到一絲線索。
其次,基於〈賦賦〉的特殊性加以探討。如前所述,在以「賦」寫「賦」的過程中,白居易同時身兼「賦」的讀者與作者,在順序上應先作為賦的讀者,然後才成為賦的作者。借用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中,將亞伯拉姆斯(M. H.Abrams)在《鏡與燈》(The Mirror and the Lamp)中所提出藝術創作的四個要素,重新排列成代表藝術過程的圖表:

(圖略)

運用上面的圖表來看 ,當白居易作為一位讀者時,他必定受到前面已產生的宇宙、作家、作品的影響,最後才產生自己的見解。而這樣的見解,又成為他做為作者的「宇宙」 ,進入第二階段的創作過程。因此將上面的圖表轉換成符合〈賦賦〉產生的狀況:

(圖略)

〈賦賦〉所產生的來源是前代文人的創作與身為讀者的白居易本身的見解,經由作者白居易的創作而成為作品展現在我們面前。由此看來,研究〈賦賦〉的進路除了對作品產生的背景有所瞭解之外,還應該從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係加以探討。
在作者與作品之間,依照劉若愚的說法是「第二階段」,存在著「表現理論」與「技巧理論」。所謂「表現理論」,主要是指「詩人將他本身的感情投射到外界事物」。 而「技巧理論」於表現的概念不同處,在於「寫作的過程,不是自然表現的過程。而是精心構成的過程」。 這兩種理論正符合前述〈賦賦〉創作過程中的特殊性:對於「賦」有讀者接受的價值評斷;另一方面對於「賦」又作者意圖的價值表現。
因此,除了對〈賦賦〉的創作背景加以探討其產生原因之外。對於〈賦賦〉本身的研究,還要就內容所述加以整理;以及對於〈賦賦〉本身的創作技巧加以分析,因為其中就包含了布魯格所說的「一切動作與意願指向它所認知的價值」。
由此才可以更全面的對白居易所作的這篇〈賦賦〉有更全面的瞭解。

二、〈賦賦〉的創作背景
〈賦賦〉的作者白居易,是中唐著名的文人,曾任翰林院士、左拾遺、杭州刺史等官。在《舊唐書》中都有其記載說:
白居易字樂天,太原人。……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樂天長可以為多矣。夫諷諭之詩長於激,閑適之詩長於遣,感傷之詩長於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賦贊箴誡之類長於當,碑記銘事制誥長於實,啟奏表狀長於直,書檄辭冊剖判長於盡。總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由此可知,他在文學創作上有多方的嘗試與相當的成積,其中「賦」也是他所擅長。而白居易所處時代的社會政治、文學等因素,就成為〈賦賦〉產生的原因。

(一)科舉詩賦取士
唐代科舉取士,以進士及第最受到重視。最出進士科只考策論,到了高宗永隆二年加考雜文兩首。所謂雜文最初並無一定,有詩、賦、銘、頌等體。唐代中業以後,科考的重心更轉移到詩賦上。在胡震亨《唐音癸籤》中說:
唐試士初重策,兼重經,後乃觭正詩賦。中葉後,人主至親為披閱,翹足吟詠所撰,嘆惜移時。

而由於君主的喜愛,唐代詩、賦都產生了相當的變化。最大的變化在於律詩與律賦的出現。在李調元《賦話》中就說:
不試賦之時,專攻律賦者尚少。大歷、貞元之際,風氣漸開。至大和八年,雜文專用詩賦,而專門名家之學,樊然竟出矣。

雖然在進士科考律賦之前,就有王勃、韋展、張泰等人創作律賦。 但是在科舉考試的推波助瀾之下,詩賦的創作風氣大盛。因此清人王芑孫《讀賦卮言》才說:「詩莫盛於唐,賦亦莫盛於唐。」而在這樣的風氣下,白居易也受到相當的影響。在白居易的作品中,光是律詩就有一千三百九十四首。律賦雖然只有〈宣州試射中正鵠賦〉(以「諸侯立誡眾士知訓」為韻)、〈省試性習相遠近賦〉(以「君子之所慎焉」為韻)、〈求玄珠賦〉(以「玄非智求珠以真得」為韻)、〈漢高皇帝親斬白蛇賦〉(以題為韻,依次用)、〈大巧若拙賦〉(以「隨物成器巧在乎中」為韻,依次用)、〈雞距筆賦〉(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為韻)、〈黑龍飲渭賦〉(以「出為漢詳下飲渭水」為韻)、〈敢諫鼓賦〉(以「聖人來諫諍之道」為韻)、〈君子不器賦〉(以「用之則行無施不可」為韻)以及〈賦賦〉(以「賦者古詩之流」為韻)共十篇,但已佔白居易十三篇賦作的絕大多數。
由此可知,在〈賦賦〉產生的時代,詩賦在科舉考試的推波助瀾下產生了相當的變化。除了創作風氣相當興盛之外,律詩與律賦的盛行也是變化之一。

(二)文學批評建構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劉勰《文心雕龍》可說是集先秦兩漢魏晉之大成的文學批評作品。在《文心雕龍》中就已對「賦」的體裁有很明確的說明,主要集中在〈詮賦〉:
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也。於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賜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贊曰: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抑滯必揚,言庸無隘。風歸麗則,辭翦美稗。

然而到了唐代,由於科舉取士的原因,在詩、賦上產生了變化。因應這樣的變化,一些詩、賦相關的文學批評著作也應運而生。在詩方面,正如嚴羽《滄浪詩話》中所說:「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其中所謂的「專門之學」,指得就是對於詩的文學批評專著。而這些著作,根據胡應麟《詩藪》的考察:
唐人詩話入宋可見者:李嗣真《詩品》一卷、王昌齡《詩格》一卷、皎然《詩式》一卷、王起《詩格》一卷、姚合《詩例》一卷、賈島《詩格》一卷、王叡《詩格》一卷、元競《詩格》一卷、倪宥《龜鑑》一卷、徐蛻《詩格》一卷、《騷雅式》一卷、《吟體類例》一卷、《歷代吟譜》二十卷、《金針詩格》三卷。今惟《金針》、皎然吟譜傳,餘絕不睹,自宋末已亡矣。近人見宋世詩評最盛,以為唐無詩話者非也。《金針集》題白樂天,宋人皆以為偽,想當然耳。

這麼多與詩相關的專著,與進士科舉密切相關。雖然大部分都已經亡佚,但在當時旅華日人遍照金剛所著的《文鏡秘府論》中,也抄錄了不少字句。而其中保存較完整的,除了皎然《詩式》之外,白居易也有一本《金針詩格》。而進士科考與律賦的關係,在馬積高《賦史》中說:「賦既然成了進士考試的科
目,為便於試官的評閱和防止士人的預作,就自然形成了一些限制。」 雖然在蔡梅枝〈唐初律賦探析-兼論律賦的形成因素〉一文中,明確的申明律賦限制的形成早於進士科考律賦。 但不可否認的,科舉對於這些限制的推廣施以相當大的動力。因此在〈賦賦〉產生的年代,對於闡述律賦以方便科考的著作,有其產生的必要性。

(三)「論詩詩」觀念出現
在中晚唐時代,大量出現許多「論詩詩」。與〈賦賦〉產生的形式相似,寫作者一方面是詩的讀者,又是詩的作者。在張伯偉《中國詩學研究》中就說:
從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角度而言,論詩詩之所以區別於摘句、選集、詩話、評點者,主要的不是其內容,而是其形式。
其中所謂的「形式」,指得就是以「詩」論「詩」的狀況。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還有許多論詩的形式,但以「詩」論「詩」的就只有中晚唐後大量出現的「論詩詩」。在孫敏娟〈論中晚唐「論詩詩」的再現與虛實〉一文中就有詳細的考察與
論述:
唐詩經過盛唐的蓬勃發展後,算是到達了巔峰期,處於被盛唐詩所籠罩的情況
下,無論在詩體、詩境、詩風上,都面臨一定要有所改變,才能有所突破;……而「論詩詩」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蓬勃發展起來。「論詩詩」這樣的文體具備有雙重特性,其最大特點就是詩人以創作(詩)來表現自己的詩觀,以詩來評論詩,內容上除了寄託詩人自己的詩論外,還兼以抒懷的功效。

而身處中晚唐的白居易也有〈讀張籍古樂府〉、〈酬元九對新栽竹有懷見寄〉、〈讀謝靈運詩〉、〈讀鄧魴詩〉、〈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讀靈徹詩〉……等「論詩詩」,明顯得也受到當時風氣的影響。
因此白居易創作〈賦賦〉以「賦」論「賦」的特殊性,或許援用自「論詩詩」的概念,使其一方面對「賦」有讀者接受的價值評斷;另一方面則對「賦」又有作者意圖的價值表現。

綜合上述三點可知,在〈賦賦〉產生的時代,科舉制度所帶來的影響使得詩賦的創作相當興盛;另一方面則帶動了文學批評的盛行。再加上與〈賦賦〉創作方式上相似的「論詩詩」出現,使〈賦賦〉的產生得到有力的背景。

三、〈賦賦〉的理論建構
進一步要探討〈賦賦〉中作者白居易所提出的內容,主要是作者對於前人的創作成績,基於其審美觀而表現在文本的部份。換句話說,就是「宇宙」 與「作者」間的一種投射(projection)或交感(reciprocity) ,再經過作者投射其情感到作品上。經過探討其中內容,可以直接探索白居易對「賦」的觀點。

(一)賦的源流
〈賦賦〉的產生在中唐穆宗長慶三年(西元823年)以前 ,既然是以「賦」為探討對象,首先就對於前人過去的創作成績有所交代。一方面閱讀前人的著作,另一方面則以作者的身分表現出來。因此在〈賦賦〉一開頭就說:
賦者,古詩之流也。始草創於荀、宋,漸恢張於賈、馬。冰生乎水,初變本於《典》、《墳》;青出於藍,復增華於〈風〉、〈雅〉。而後諧四聲、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我國家恐文道寖衰,頌聲陵遲。乃舉多士,命有司。酌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全取其名,則號之為賦;雜用其體,亦不出乎詩。四始盡在,六義無遺。

基本上白居易還是接受了自班固以來對賦的看法,認為賦是古代詩歌的一部分。接著述說屬於賦草創時期的荀況、宋玉,以及賦體逐漸成形的漢代賈誼、司馬遷。到了六朝,由於對聲律的重視,加入了四聲、八病的觀念在其中。到了唐代由於科舉取士,又產生了律賦。而白居易在本段就以順敘的方式將先秦到唐代的賦史加以論述。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段文字中白居易也突顯了賦的發展以及它在文學上的正統性。在「賦」的發展上面,從「賦者,古詩之流也」到「四始盡在,六義無遺」,其間的發展是相當明顯的。正如劉勰所說「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賦從附屬於《詩經》中風、雅、頌、賦、比、興等六義裡,逐漸發展成一種獨立的文體,最後成為「四始盡在,六義無遺」。而在文學的正統性方面來說,分為兩個階段來說:首先白居易說明自先秦兩漢以來「賦」的正統性,認為「賦」是「變本於《典》、《墳》」、「增華於〈風〉、〈雅〉」,讓賦體的產生與古代經典相關聯,使得先秦兩漢賦具有一定的正統性;其次,由於六朝之後四聲、八病的觀念加入,使得賦的風貌改變為以駢儷為主,最後因而產生了律賦。雖然白居易在審美情感上相當認同,才會說「信斯文之美者」。但是他還是為加入四聲、八病觀念的賦作,在文學上找到其正統性,除了當時唐代政府的認可外,還要說明這樣是「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
從上面的論述看來,白居易運用簡短的文字將數百年來的賦史加以交代。從先秦到唐代,對於賦的發展與變化都包含其中。更重要的是他將賦的這些變化,與古代經典相關聯,使駢賦、律賦找到其成立的正統性。

(二)賦的創作
白居易是中唐著名的文人,除了相傳是他作的《金針詩格》中有提到詩歌創作的文字之外,在其文章中也常見他討論到關於文學創作的句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與元九書〉中所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而在〈賦賦〉中,則看到他對賦體創作的看法。在〈賦賦〉中說:
所謂立意為先,能文為主。炳如繪素,鏗若鐘鼓。郁郁哉!溢目之黼黻。洋洋乎!盈耳之〈韶〉、〈頀〉。

作賦首先要「立意」,也就是文中亦提到的「必先體物以成章」。賦的創作多以一件事物為根本加以論述,所以要先針對這件事物加以瞭解,產生適合寫作的論題點再加以寫作。而因為「雅音瀏亮」的要求,此一寫作的論題點似乎應符合儒家的文學觀,與白居易在〈讀張籍古樂府〉中歸返六義的文學主張相近。 從賦的源流來看,賦就是「變本於《典》、《墳》」、「增華於〈風〉、〈雅〉」。因此「體物以成章」的過程是創作賦作的首要工作,在此要進行的則是將所要論述的事物以儒家的文學觀加以提煉,使其能符合「雅音」的標準。
其次要「能文」,主要分為兩個部分:「炳如繪素」與「鏗若鐘鼓」。「炳如繪素」其實就是回歸賦的「鋪陳」本義,將所要探討的事物以大篇幅的文字加以鋪述。就像在本來白色的布帛上繪出斑斕的色彩,漢代大賦與唐代諸賦就是這方面具有相當的代表性。而要達到這樣的境界,作者本身要具有相當大的文才,所以要「逸思飄颻,不獨登高而能賦」。在《毛詩傳》中說:「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這是以往貴族社會將詩賦視為交際的方式,在登堂揖讓之間以微言相感。但白居易要求賦的作者不只是如此,因為「登高能賦」是《詩經》時代的作法。而賦體演變到唐代,需要更多的想像來鋪陳賦作,因此白居易才要求要「炳如繪素」、「逸思飄颻,不獨登高而能賦」了。
其次還要「鏗若鐘鼓」,就是要講究賦作在聲律上的音樂性。自從沈約提出四聲八病之說,就造成了中國詩賦的重大改變。而在白居易的審美觀念中,四聲八病的講究對創作賦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也因此在文中才會說「而後諧四聲、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

綜合以上對〈賦賦〉中白居易所提出,關於創作賦的論點。首先要「立意」,其次要「能文」。「立意」就是將所要論述的事物以儒家的文學觀加以提煉,而「能文」就是要以文才盡力鋪陳辭藻並講究聲律。而白居易這些觀點又可用〈賦賦〉中的一段話加以說明:
其工者,究筆精,窮旨趣,何慚〈兩京〉於班固;其妙者,抽秘思,騁妍詞,豈謝〈三都〉於左思。

「究筆精,窮旨趣」與「立意」相呼應;「抽秘思,騁妍詞」則與「能文」相契合。而依照這樣的論點來創作賦,更可以超越前人的成就,因此白居易才說「何慚〈兩京〉於班固」、「豈謝〈三都〉於左思」。

(三)賦的功用
在〈賦賦〉中還有一些文字是述說賦的功用,其觀點多半還是來自於探討賦的源流中,對文學正統的追求。在〈賦賦〉中說到:
今吾君網羅六藝,淘汰九流,微才無忽,片善是求。況賦者,〈雅〉之列,〈頌〉之儔。

在這段話中就突顯了賦在文學史上的正統性。今天君王不遺餘力的要收集正統文學,來將其它雜文陶汰。怎麼能不想到「賦」呢?因為「賦」是根源於上古〈雅〉、〈頌〉的正統文學。也因為這樣的追求,因此「賦」的功用之一就是作為一個正統文學的典範。在〈賦賦〉中就說:
我國家恐文道寖衰,頌聲陵遲。乃舉多士,命有司。酌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是謂藝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龜。

賦是「藝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龜」也就是正統文學的代表,因此連國家都得加以推廣,而成為科舉考試的內容。這也是白居易所認為賦的功用之一。
其次,白居易還認為賦的功用可以反過來發揚君主的豐功偉業,這也跟他認為「賦」的正統性有關。在〈賦賦〉中說:

況賦者,〈雅〉之列,〈頌〉之儔。可以潤色鴻業,可以發揮皇猷。客有自謂握靈蛇之珠者,豈可棄之而不收。

其中「可以潤色鴻業,可以發揮皇猷」,可說是賦的功用之二。而這個功用也是來自於〈雅〉、〈頌〉的傳統。在《詩經》中,〈風〉是民間歌謠,〈雅〉是宮室朝會、燕飲時的詩歌,〈頌〉則是朝廟之歌。因此〈雅〉、〈頌〉之中多有敘述先王、國家的豐功偉業之作。而白居易也就是延續這樣的傳統加以論述,認為賦有歌功頌德的功用。

(四)賦的典型
在〈賦賦〉中還略微提到賦的典型。對白居易而言,最好的賦作應屬於當時盛行的律賦。因為從賦的源流來看,唐代的律賦是集前人之大成,包括上古的《典》、《墳》、〈風〉、〈雅〉,以及六朝時產生的四聲八病,在加上當時政府的認可。所以在〈賦賦〉中說:
我國家恐文道寖衰,頌聲陵遲。乃舉多士,命有司。酌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全取其名,則號之為賦;雜用其體,亦不出乎詩。

文句中所謂的「賦」就是指律賦,因為那是當時唐代政府「舉多士」的依據。而「酌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就是白居易認為律賦為集大成的最佳證據。而他認為律賦可以超過前輩名家之作:
則〈長楊〉、〈羽獵〉之徒,胡為比也;〈景福〉、〈靈光〉之作,未足多之。
信可以凌轢〈風〉、〈騷〉,超軼今古者也。

由此看來,〈賦賦〉在白居易心中,可說是賦的極緻表現。但若要更細部瞭解白居易心目中理想的賦作,還要探討〈賦賦〉中的表現技巧。

四、〈賦賦〉的表現技巧
在〈賦賦〉的表現技巧上,就是要探討作者精心構成的,他心目中理想的賦作。然而因為〈賦賦〉本身的特殊性,使得作者與作品之間不只是作者精心構築作品而以,進一步作者運用作品與他審美觀相契合的完美性,間接地展現作者對於「賦」的看法。而這些看法的來源,亦是出自對前人創作經驗的文學批評。換言之,藉由對〈賦賦〉自身所用技巧的探討,也可以看出白居易心目中理想的賦作。

(一)限韻與限字
白居易在〈賦賦〉的文句上已認定當時律賦是最佳的賦體,而〈賦賦〉同時也是一篇律賦之作,可說是相互輝映。而最明顯可看出〈賦賦〉是律賦的地方,就是在限韻的部分。在〈賦賦〉的題目下即標明「以賦者古詩之流為韻」,其它律賦作品也有相同的做法。在蔡梅枝〈唐初律賦探析-兼論律賦的形成因素〉一文中就說:
律賦產生於唐代,它的形成並非一蹴可及,而是從南北朝駢賦逐步發展而來的。南北朝駢賦講究音調諧適,對偶精切;唐律賦之於駢賦,不僅在聲律、對偶方面更加講求,還多了一項限制-「限韻」。

由此看來,限韻成為判定律賦最好的觀察點。而會限韻的形成,最主要還是科舉考試的推波助瀾。在曹明綱《賦學概論》中就說:
詩賦自唐開元年間被列入進士之試後,都有用韻之限。但兩者所指各有不同。詩的限韻在於表示它所押韻的字數,……而賦的限韻,則在于表示所押韻部的類數。

且在曹書中也提到,由於講求聲律之美,所限之韻都是平仄交互出現。以曹明綱對唐代律賦的考察,反過來檢視〈賦賦〉。〈賦賦〉是「以賦者古詩之流為韻」,因此限押「賦」、「者」、「古」、「詩」、「之」、「流」等字所屬的韻目。而將〈賦賦〉
中的韻腳字依序加以整理,就可以得到下列的結果:
押「者」:也、馬、雅、者。
押「詩」:遲、司、時、詩、遺、龜。
押「賦」:布、句、度、賦。
押「之」:思、姿、師、之。
押「古」:主、鼓、頀、古。
押「流」:流、求、儔、猷、收。

從上面的整理可以看到,白居易將所限的六個韻,以平仄相間的方式使用。第一個押仄韻「者」,第二個就換成平聲運「詩」。從這裡就可以看到白居易在律賦上的用心,不僅在〈賦賦〉的內容中以律賦為典型,在〈賦賦〉的寫作上也同樣表現出他對律賦完美的追求。

其次律賦還有一項限制:限字。今日所見的律賦篇幅大多不長,這也是因為在科舉考試中採取限字的原因。曹明綱《賦學概論》中對於這段賦史的探討說:
目前見到最早的有關限字的明確規定,是在唐貞元十四年。這年禮部以《鑒止水賦》為題試進士,據當時進士呂溫的《呂衡州集》注,此賦……「限三百五十字已上成」。同年所試《青出藍賦》,……也「限四百字成」。用這一個標準來衡量現存貞元前後的律賦,字數大致相差不多,可知試賦篇幅通常在三百五十字至四百字之間。

而〈賦賦〉全文共三百五十二字,正好在限字的範圍中,可說是相當完美。
綜合上面兩點可知,白居易不僅在〈賦賦〉的內容將律賦視為是賦的典型,在〈賦賦〉的創作上也以實際行動表現他對律賦的熱愛。理論的建構與創作同步,這也是〈賦賦〉的特殊之處。

(二)對仗
在〈賦賦〉中還有對仗的句子,這也是說明唐代律賦是總集前朝賦體的成績而成的證明。且一方面是六朝駢賦的餘波,另一方面則又可能受到當時同樣興盛的律詩的影響,而成為律賦的一大特色。〈賦賦〉中單純的對仗句有:
始草創於荀、宋,漸恢張於賈、馬。
文諧宮律,言中章句。
華而不艷,美而有度。
炳如繪素,鏗若鐘鼓。

酌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
四始盡在,六義無遺。
藝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龜。
義類錯綜,詞采舒布。
掩黃絹之麗藻,吐白鳳之奇姿。
振金聲於寰海,增紙價於京師。
立意為先,能文為主。
網羅六藝,淘汰九流。
微才無忽,片善是求。
可以潤色鴻業,可以發揮皇猷。

其中除了「始草創於荀、宋,漸恢張於賈、馬」、「文諧宮律,言中章句」、「華而不艷,美而有度」、「炳如繪素,鏗若鐘鼓」 之外,其它單純的對仗句皆在句尾特別用平仄相對的方式呈現。這也是「諧四聲、祛八病」的作用,在〈賦賦〉的字句中呈現。

除了單純的對仗句之外,〈賦賦〉中還有律賦中常見的特徵-「複對」。複對又稱為隔句作對,基本上就是以一整組句子進行對仗。在蔡梅枝〈唐初律賦探析-兼論律賦的形成因素〉一文中的考察,唐初律賦的多是四五、四六、四七的模式。其中以四六對仗最多。 而也產生了六四對仗的形式。在〈賦賦〉中這些形
式皆有出現:
全取其名,則號之為賦;雜用其體,亦不出乎詩。
冰生乎水,初變本於《典》、《墳》;青出於藍,復增華於〈風〉、〈雅〉。
雅音瀏亮,必先體物以成章;逸思飄颻,不獨登高而能賦。
〈長楊〉、〈羽獵〉之徒,胡為比也;〈景福〉、〈靈光〉之作,未足多之。

除此之外,〈賦賦〉中還有其它不同的複對模式:
其工者,究筆精,窮旨趣,何慚〈兩京〉於班固;其妙者,抽秘思,騁妍詞,豈謝〈三都〉於左思。
郁郁哉!溢目之黼黻;洋洋乎!盈耳之〈韶〉、〈頀〉。

雖然複對的句子不多,但是由於一組複對就由很多字組成,在只有三百五十二字的〈賦賦〉中就佔了不少空間。如果再加上單純的對仗句,〈賦賦〉可說幾乎整篇都是對仗。由此看來,在賦中講究對仗,也是白居易想極力突顯的特色。

(三)贊頌
對〈賦賦〉的內容而言,在其功用在敘述先王、國家的豐功偉業。這也是歷代對賦在政治生活上的期許之一。在曹明綱《賦學概論》中就說:
賦在歷代政治生活中所起的作用,首先是頌揚聖德,……又被作為規諷帝王過失的一種方式,用來為改善封建統治服務。

然而白居易在〈賦賦〉的內容上似乎只突顯賦在歌功頌德的功用上,因此在〈賦賦〉中出現了兩段贊頌國家、君王的文字:
我國家恐文道寖衰,頌聲陵遲。乃舉多士,命有司。酌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是謂藝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龜。

今吾君網羅六藝,淘汰九流,微才無忽,片善是求。況賦者,〈雅〉之列,〈頌〉之儔。可以潤色鴻業,可以發揮皇猷。客有自謂握靈蛇之珠者,豈可棄之而不收。

但其中還是有看到「微刺」之意,就在最後一句「客有自謂握靈蛇之珠者,豈可棄之而不收」。在整段中,主詞先為「吾君」,其次轉變成「賦」,直到最後一句才將主詞轉變為「客」。但是「客」與前文毫無關聯,因此可看出白居易在此實以「客」代表「吾君」,以避免直刺君王。在此白居易諷諫君王,希望能更加推廣賦,使其發揚光大。這種在贊頌中隱藏諷諫的功能,也是白居易在〈賦賦〉中表現出來,以補足其內容之不足的一部分。

(四)譬喻
在〈賦賦〉中值得一提的還有「譬喻」。「賦」本來是六義之一,所謂「賦者,鋪也」,就是指賦的本義只是在鋪陳而不涉及其它的技巧。直到唐代的《周禮正義》也還說:「直陳其事不譬喻者,皆辭賦。」但是辭賦在長時間的演進之後,「六義附庸,蔚成大國」。在一篇賦作裡,連白居易也說「四始盡在,六義無遺」。再加上在創作時「抽秘思,騁妍詞」的要求,原屬於六義的「比」也出現在賦中。在〈賦賦〉中就有:
冰生乎水,初變本於《典》、《墳》;青出於藍,復增華於〈風〉、〈雅〉。

炳如繪素,鏗若鐘鼓。郁郁哉!溢目之黼黻。洋洋乎!盈耳之〈韶〉、〈頀〉。

也由於譬喻的加入,使作者在「能文」的要求下更能發揮其才力,使整篇賦作更加美麗。

五、結語
「賦」是中國文學中最具特色的文體之一。本文嘗試探討在詩賦盛行的唐代,其著名文人白居易所寫下的〈賦賦〉。〈賦賦〉在文獻上的特殊性,在於它是第一篇,也應是唯一一篇以「賦」為探討書寫的「賦」。也因為如此,在賦學上也具想相當的價值。而〈賦賦〉本身的特殊性在創作的方式,作者白居易以「賦」論「賦」,一方面是「賦」的讀者、探討者,對於「賦」有讀者接受的價值評斷;另一方面則是「賦」的作者、創造者,對於「賦」又有作者意圖的價值表現。
在〈賦賦〉的產生背景上,科舉考試所帶動的詩賦創作與文學理論的發展有很重要的影響。而與〈賦賦〉的創作方式相近的「論詩詩」,在中晚唐大量出現,也為〈賦賦〉的產生找到一絲線索。
在〈賦賦〉的內容上,可發現白居易在短短三百五十二字中,表現了「賦的源流」、「賦的創作」、「賦的功用」及「賦的典型」等四個方面的意見。基本上仍然強調賦自上古典籍而來的正統性,以及為政權服務的功能。但白居易延續這條路線,為唐代科舉所用的律賦找到文學的正統性,並將之視為是集前人辭賦成績的完美典型。
在〈賦賦〉的技巧上,白居易呈現了律賦的限韻、限字,和自六朝駢賦以來就有的對仗,以及律賦中大量出現的複對方式。此外,隱藏著「微刺」的贊頌手法及「抽秘思,騁妍詞」的譬喻方式,也是白居易在〈賦賦〉中所呈現,「指向它所認知的價值」的具體表現。

附錄:〈賦賦〉全文

〈賦賦〉(以賦者古詩之流為韻)
賦者,古詩之流也。始草創於荀、宋,漸恢張於賈、馬。冰生乎水,初變本於《典》、《墳》;青出於藍,復增華於〈風〉、〈雅〉。而後諧四聲、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
我國家恐文道寖衰,頌聲陵遲。乃舉多士,命有司。酌遺風於三代,明變雅於一時。全取其名,則號之為賦;雜用其體,亦不出乎詩。四始盡在,六義無遺。是謂藝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龜。
觀夫義類錯綜,詞采舒布。文諧宮律,言中章句。華而不艷,美而有度。雅音瀏亮,必先體物以成章;逸思飄颻,不獨登高而能賦。
其工者,究筆精,窮旨趣,何慚〈兩京〉於班固;其妙者,抽秘思,騁妍詞,豈謝〈三都〉於左思。掩黃絹之麗藻,吐白鳳之奇姿。振金聲於寰海,增紙價於京師。則〈長楊〉、〈羽獵〉之徒,胡為比也;〈景福〉、〈靈光〉之作,未足多之。
所謂立意為先,能文為主。炳如繪素,鏗若鐘鼓。郁郁哉!溢目之黼黻。洋洋乎!盈耳之〈韶〉、〈頀〉。信可以凌轢〈風〉、〈騷〉,超軼今古者也。
今吾君網羅六藝,淘汰九流,微才無忽,片善是求。況賦者,〈雅〉之列,〈頌〉之儔。可以潤色鴻業,可以發揮皇猷。客有自謂握靈蛇之珠者,豈可棄之而不收。
壯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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