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中的現代性:以櫟社詩人為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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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五葉, 壯齋

古典詩中的現代性:以櫟社詩人為研究中心

文章壯齋 » 2008-04-12 11:26 AM

古典詩中的現代性:以櫟社詩人為研究中心

(摘錄自李知灝「發現『現代』:櫟社詩人的現代性反應」,2008.03.24發表於「台灣史青年學者國際研討會」)

一、櫟社詩人對「啟蒙」的追尋
  林朝崧在1909年的課題 〈台中竹枝詞〉中,透過對現代城市的街景的觀察,隱喻著在殖民體制下社會中堅階層的多元化。詩中說:

連雲樓閣最稱佳,新盛街通富貴街。人物申韓家獨夥,街頭一步一招牌。

  詩中描述的現代街景,讓詩人最印象深刻的是「申韓家」,也就是律師 的招牌掛滿街頭,其中就隱喻者社會中堅的轉型。在清領時期,具有市民意識又能參與公共事務的人,就只有曾經接受教育並參與科舉活動的士紳文人。但是在現代社會中,士紳文人不再獨佔社會的中堅階層,而產生多元化的轉變。由各種專業人士取代,形成現代的市民階層。如莊嵩也有〈贈彭金國飛行士〉、〈贈陳新彬醫學博士〉、〈贈張深鑐齒科醫學士〉 等題贈詩,其他詩人的著作中更是不勝枚舉。由詩人的交遊圈不再僅限於傳統士紳更可看出,櫟社詩人已經清楚體會到現代社會造成中堅階層份子的多元化。甚至他們也將子弟送到日本留學,學習現代新知。如林耀亭〈除夕示在京盤兒〉詩中說:「立雪窮探新學術,讀書好繼舊家聲。」 張棟梁〈己未夏喜小兒文表考進大阪醫科大學因成四絕句寄之以示勉〉詩中也說:「先志能償是克家,為醫為士本無差。」 從中就可看出櫟社詩人對於台灣社會轉型的敏感度。
  但是,社會中堅份子的多元化也意味著傳統的漢學不再是唯一的價值,那以漢學為根底的古典詩人又該如何因應呢?櫟社詩人並非頑固的宣示傳統漢學的意義,也不是縱心於吟風弄月而毫無作為,他們以更開放的態度追求文化上的啟蒙。例如林資詮在1903年所寫的〈癸卯即事〉中就說:

婦人醇酒各酣嬉,燕雀安知大廈危。今日紛紛談革命,共和世界自由時。

足跡何時萬里遊,從從碧海地為球。閉關自守今非昔,尚有人寰大九州。


  在詩作中林資詮體認到當時已不再是能閉關自守的世界,必須吸收世界資訊,瞭解全球先進的學術與議題。更進一步得前往世界各地參訪,培養自身廣闊的視野。
  也因此,從現存的文獻中,就可以看到櫟社詩人離開台灣到外國參訪的紀錄。林獻堂甚至選擇環球一周,成為轟動當時的壯舉。
而在當時的殖民情境下,前往日本是最不受干預, 又能接觸現代文明的最佳選擇,所以在詩作中也常見贈送給社友,為其前往日本餞行。例如林朝崧〈游仙詞送獻弟衡侄之東京〉:

秘閣蓬萊有石渠,大都絕異世間書。赤文綠字君能識,便是仙才換骨初。

  不同於日治初期殖民政權為了「教化」台灣的傳統士紳,進而安排的內地參訪。 櫟社詩人是自發性的前往日本參訪、遊學,希望藉此獲得現代文明的知識。在上面的詩作中,林朝崧用奇幻的游仙情境來比擬林獻堂、林資詮到東京遊學,用仙書比擬日本當地所擁有現代知識,希望兩人能透過學習新知而脫胎換骨。林朝崧藉此展現對現代知識的無比想像,並對於前往日本的兩人充滿期待。所以對於社友及其子弟競相前往日本留學,留在台灣的櫟社社友也不曾以「民族大義」來加以責難,反而認同這樣的行為。如莊嵩〈獻堂將率兩令嗣留學東京賦此送行〉詩說:「莫道文明輸入少,故鄉風氣待君開。」 傅錫祺〈送仲衡東京遊學再次痴仙韻〉 詩中也有「故里欲輸新學入」之語。櫟社詩人用詩作展現出追求文化啟蒙的集體氛圍,希望藉此能為台灣文化啟蒙貢獻心力。

二、「在地理性」的顯現與解殖論述
  而櫟社詩人不只是描述西方啟蒙論著的內涵,更進一步使用現代話語對過去的文化資產重新詮釋。例如林朝崧的〈桃花源〉詩就是最好的例子,其詩說:

歲歲花開古洞幽,居人平等各優游。分明一小共和國,雞犬雲中也自由。

  「桃花源」原是陶淵明展現其逃避亂世的心境,因而塑造出的理想世界。但透過林朝崧的巧思,在上面的詩作中,將其塑造成自由平等的共和國度,賦予桃花源嶄新的現代詮釋。又例如林少英〈詠台灣獨立軍旗〉 一詩說:

一場春夢去無痕,畫虎人爭目笑存。終是亞洲民主國,前賢成敗莫輕論。

  被殖者將過去的文化資產,用啟蒙的話語重新詮釋,使其更經得住「現代」的考驗。就算台灣民主國的抗日運動失敗,在詩人的描述裡,它仍具有現代意義。就算將其放在殖民現代性的情境下,也不失其進步的形象。這也可以看出櫟社詩人在面對現代社會時,將台灣固有的文化資產重新賦予其現代意義。藉此宣示古典詩並非陳腐的文學,透過詩人將啟蒙話語融入其中,也可以展現其現代性的樣貌。這是古典詩人面對現代社會多元化時,企圖讓漢學與古典詩透過文化啟蒙而轉型的最佳例證,也可以說是櫟社詩人其「在地理性」的運作。

  在李敏忠《日治初期殖民現代性研究─以《台灣日日新報》漢文報衛生論述(1898-1906)為主》書中,將「在地理性」的內涵特質分為三個方面:

(一)吸納,務實地追求物質的文明;
(二)啟蒙,被動地為台人利益發聲;
(三)迂迴,囿於殖民框架下的批判。


  從櫟社詩人的作品中,的確可以看到他們對於現代技術的觀察與吸納,也可以看到他們推動文化啟蒙運動,並以啟蒙話語對過去的文化資產重新詮釋。這都是「在地理性」運作的一部份,企圖讓台灣民眾與漢文體系得以在殖民理性的挑戰下立足。而這樣的在地理性,最後終將與殖民理性交鋒,顯現出對於殖民體制的批判。例如莊垂勝〈秋夕歸自霧峰中南鐵路車上所見〉一詩中說:

天高光景促,嶺上白雲悠。日落山疑畫,風來稻點頭。火車歸鳥疾,煙突滾龍浮。樸鼻糖渣臭,巍巍望鐵樓。

  在詩作中描述的糖廠並非現代文明的象徵,在詩人的眼中竟是突兀於自然美景中的衛生毒瘤。其原詩詩末有註說:「糖廠在市郊南面,四周滿是糖渣堆肥,夏熱蒸發,蚊蠅麕集,臭味差池。」衛生,本是殖民理性展現其現代性的議題之一。但詩人將其與殖民設施矛盾相接,藉此破除其文明表象,這也是在地理性運作下的結果。
  又例如林獻堂推動「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也是透過對殖民體制施政的反思所採取的行動。在其〈述懷〉詩中就說:

施政每偏重,不脫愚民策。交通與水利,誰說非利澤。教育則何如,故步如疇昔。民權重自由,言論加壓逼。未甘久雌伏,一奮沖霄翮。糾合諸同志,上書請變革。台灣宜自治,議會應採擇。帝京冒風雪,歷訪官紳宅。力說重民意,猜疑未能釋。或憫其愚蒙,或視為叛逆。

  出自於對殖民體制的觀察,林獻堂承認其帶來的現代化措施,如交通網絡與水利建設,的確為台灣人帶來福利。但殖民體制著重於此,其原因仍是為了自身統治上的便利,在教育與言論自由上還是處處箝制台灣人。而林獻堂為請願設置台灣議會,拜訪日本官紳政要來爭取支持。但自認為文明進步的日本人,面對這樣的請願並沒有給予相對的支持。類似的例子也在莊嵩的〈三月五日貴族院傍聽感作〉中可以看到:

氤氳滿院鬱烟雲,民意誰令上下分。贏得海南三百萬,一時蹙頞感同文。

  原本代表全國民意的國會卻放任當時台灣三百萬人的權益受到損害,而議員們卻自顧自的吞雲吐霧。無論是林獻堂還是莊嵩,都以現代話語來破除殖民體制的文明假象,在殖民現代性的情境下,顯現出對殖民體制的批判。

三、突破殖民情境的反思現代性
  綜觀前面對於櫟社詩人的描述,就可以發現詩社與古典詩迥異於傳統的樣貌。不僅是社團的制度化與議事處理的現代化,在詩社所構成的文化空間與同題共作的創作活動,也讓現代知識在其間流通,進一步促成文化的進步。在櫟社詩人的詩作裡,也可以看到古典詩人在社會轉型下,對現代文明的吸納與文化啟蒙的追求,而賦予古典詩「現代」意義。這也呈現櫟社詩人在殖民情境下對現代性的反應,進而促成對殖民體制的理性批判與解構其文明假象。

  但是,櫟社詩人的現代性反應就僅限於殖民情境之下嗎?若其現代性反應僅僅針對殖民體制的作為加以批判,那過去的研究中以「遺民的抗日社團」的角度來評述櫟社,就無不妥之處。只不過,櫟社詩人還有不少詩作是跳脫殖民情境,而將視野放在全球現代性上,顯現詩人對現代性的反思。例如莊嵩的〈遊就館〉一詩中就說:

廢礮斷鎗照眼明,頹然一斾捲愁生。環球物競終無歇,聒耳惟聞說弭兵。

  遊就館是位於日本東京的軍事博物館,莊嵩至此並非讚嘆軍事科技的進步,而是畏懼其發展。再加上當時全球籠罩在社會達爾文主義之下,強調國家的優勝劣敗。這種看似科學的論述,卻成為強國侵略弱國的藉口。這時詩人不禁思索,「現代」與進步是不是唯一的價值?日治時期殖民者與被殖者之間的現代性探討過程中,台灣詩人也同時對現代化所造成的影響加以反思。經過啟蒙運動之後,科學進步與理性論述一直被宣揚成現代社會重要指標。當時的古典詩人一方面讚揚科技的文明與理性的重要,另一方面卻也反思其後果與侷限。理性並不能讓人們得到救贖,反而有時會讓人類陷入痛苦的深淵。科學一方面造福了人群,另一方面又增加戰爭的殺傷率。若將莊嵩的〈遊就館〉一詩放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際的情境下,就可發現他批判的是現代性所引發的後果。同樣的批評也可以在傅錫祺〈歐洲第二次大戰經年未息感作〉一詩中看到:

往來縞紵廿年强 ,爆彈飛機又頓忙。鷸蚌相持還不下,楚凡至竟定誰亡。解求日巧殲人具,盍覓天然果腹方 。盡道好生 何好殺,懷疑我欲問蒼蒼。

  在之後創作的〈偶感〉詩中也有「生誰甘慘死,戰謂愛平和。」「殺人新礮火,焦土好山河。」 的話語。在詩作中反應出現代文明並不能阻止戰爭,反而因為科技的進步,讓各國擁有更強大的武器而產生侵略的念頭。可知在日治時期的古典詩作當中,仍有詩作反過來探討,現代的科技事物與啟蒙的理性觀念是否真能為人類帶來幸福。這不同於清領時期古典詩人對科技事物的單純排斥,而是經過深入思考後所得來的反思。
  相同的反思也可以在連雅堂〈讀西史有感〉詩中看到。其詩說:

幾回革命幾回傾,多少頭顱誓不生。百里巴黎花世界,儘教流血造文明。

  在「文明」的進步表徵下,其實是用許多人的生命所換來的。透過對西方現代化歷程的解讀,瞭解到文明並不一定是純然的進步象徵,現代性的背後仍有野蠻的一面。換言之,櫟社詩人經過理性反思後,所產生的現代性批判並不限於殖民體制。從部分的詩作中可以看到詩人放眼全球,對現代性的反思。因此,若只將櫟社詩人放在殖民情境下,視之為「遺民的抗日社團」,就未必能妥切的論述櫟社詩人這些詩作中的現代性反思。

  但為何在櫟社詩人的詩作中可以有如此的批判意識?這或許跟「櫟社」這個組織的現代樣貌有關,進而產生與其他詩社不同的思考方式。現代社團所提供的知識交流,讓詩人的視野超越了殖民的侷限。正如紀登斯所說的:

當人們擁有大量資訊的時候,他們便習慣於以嚴格的批判態度來評估和研究這些資訊,因為沒有任何別的生存方式。

  因此,當詩社提供一個文化空間,讓社員及其他文化人得以在其中活動。透過社員與社員間的交流,或是文化講座、同題共作等模式,讓大量的現代資訊充實這個公共空間,讓社員有更多機會接觸、評估這些資訊。這時,對於現代性的反思就得以出現了 。也因此櫟社詩人其反思現代性的表現,更延續到戰後對於接收台灣的國民政府與佔領日本的美國上面。
  櫟社社團運作的本身,無論是組織的設置與決議的方式,其實就帶有民主的觀念。換言之,參與詩社的運作,其實就是民主制度的實習。再加上長期的啟蒙對話,對於民主的概念產生更深層的體悟。而當戰後國民政府來接收台灣,其民主的假象立刻受到櫟社詩人的批判。例如傅錫祺在其〈民主〉詩中就說:

久困齊欣一旦亨,閭閻竟感不聊生。政煩賦重人優越,民主徒然假美名。

  在經過五十年日本的殖民統治之後,原本高興能解脫殖民的桎梏,卻反而掉進另一個更困苦的情境中。詩中抨擊國民政府不僅在施政上沒有方法,就連政權所標榜的民主招牌,在沒有「平等」的觀念下更顯得空虛。又例如林獻堂在戰後美軍佔領下的日本,同樣觀察並反思時局的亂象。如其〈聖誕節〉一詩中說:

耶穌聖誕夜,逐隊看歌舞。家家堂上松,白雪 如白羽。絡以小珠璣,燈光燦無數。讚美歌纔終,跳舞起環堵。問信者幾何,答云千之五。都中事鋪張,欲使外人睹。信教重自由,諂媚無乃苦。請君看特赦,漫云無少補。四十六戰犯,今朝各歸戶。 向來論酬報,姑予由欲取。旣行有成效,莫怪奴顏普。一笑撚短鬚,此事無今古。

  在詩作中林獻堂所強調的是「自由」的面向,這也是支撐他推動「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的精神之一 。但是戰後美國佔領下的日本,卻讓他感受到「自由」的變質。詩中他強調信仰的自由,這原本是天賦人權,但在當時的日本卻因為要討好美國,大肆舉辦耶誕節的慶祝活動。而美國也因此釋放了部分的戰犯。他所批判的,是美、日雙方上下交相賊,將自由與生命當作物品般交易的行為。這也充分表現出詩人對於現代性的觀察與反思。

四、結語
  所以,櫟社詩人不只是針對殖民體制的種種措施加以反思。在脫離殖民情境之後,他們也以同樣的標準在檢驗戰後的局事變化。對於「自由」、「平等」與「民主」等現代概念與價值,透過群體的輔助與長時間的觀察,早已深深烙印在櫟社詩人的腦海中。由此更可以看到,以漢學為根底的古典詩人在現代社會中的轉型,為古典詩與詩社賦予其現代文化地位的努力。
得今朝之快意,察萬古之傷心
壯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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