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缽吟「同題共作」的意義:以櫟社詩人新題詩為例
(摘錄自李知灝「發現『現代』:櫟社詩人的現代性反應」,2008.03.24發表於「台灣史青年學者國際研討會」)
除了外緣活動之外,「櫟社」本身的創作活動,也提供社員討論現代事物的空間。在古典詩社的創作活動中,最常見的就是「擊缽」與「課題」了。「擊缽」是以「限題」、「限韻」、「限體」、「限時」等限制來進行創作。而「課題」與「擊缽」相似,只是有較長的時間進行思考然後創作。然而這兩種活動的最大特色,就是在「同題共作」 的模式上。由於韻腳、體裁都受到限制,詩人唯一的發展就是朝詩作內容方面著手。又由於所有人都是以同一個題目寫作,個別詩人若要在群體中脫穎而出,就得深入瞭解題目的諸多面向。找到能超越一般人所能想到的面向,然後用古典詩的體裁書寫出來,藉此表現出詩人自我挑戰的意識。
但「同題共作」的擊缽吟或課題,其作用不僅是抨擊詩社活動的新文人沒有發現,就連當時參與活動的古典詩人也未意識到其功用,而視之為雕蟲小技。例如在林獻堂的〈無悶草堂詩集序〉中就說:
憶三十年前,兄嘗以擊缽吟號召,遂令此風靡於全島。有疑難之者,兄慨然曰:「吾故知雕蟲小技,去詩尚遠,特藉是為讀書識字之楔子耳。」
無論是古典詩人還是當時的新文人,都沒有意識到「同題共作」的特性,可以將從未出現在過去古典詩的現代事物,透過詩人的文筆進行多面向的呈現。在書寫或是觀摩詩友作品之後的心得,就成為一種回饋,讓詩人對於現代事物有更深入且多元的瞭解。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詩社活動中的擊缽吟或課題,在當時探索現代性的過程中並非毫無幫助,這也可說是詩社活動的現代性之一。以下就以「天然足」與「華盛頓」二題為例。
從櫟社現存的擊缽或課題文獻中,可以發現不少以現代事物為題的詩作。 在台大圖書館館藏1912年的櫟社詩稿,就可發現「天然足」這樣的一個題目,而相關詩作也可以在櫟社詩人的詩集中找到。而且這些詩作都是七言絕句,用上平「真」韻所寫成。根據這些特徵就可判定這是當時詩社活動的一部份。而在當時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針對這個議題所產生的多面向反應。天然足就是解放纏足、廢止纏足,在1900年由黃玉堦主導的「台北天然足會」就做如此主張。該會更進一步宣揚讓女子就學,使其成為現代的「文明」女性。此一活動,透過報刊的宣傳而風行於全台。
而櫟社詩人就曾以此為題,在次級團體「中央金曜會」中進行同題共作的擊缽吟活動。 在這些作品中,如傅錫祺「摧殘忍到女兒身,白晰雙趺亦可人」 、黃旭東「趾屈膚傷敢效顰,女兒猶是自由身」 ,櫟社詩人都肯定纏足不僅傷害女性的身體,同時也和美醜無涉,倒不如維持自然的發展即可。而在其他詩作中,詩人更進一步的呈現天然足的現代意義,以櫟社社員陳貫和前來與會的竹社社員戴還浦的詩作為例:
一洗千年積弊陳,鳳頭鞋樣又翻新。踏青郊外尋芳去,不見生蓮步弱人。(陳貫)
自除束縛女權伸,羞向潘妃躡後塵。擬踏燕雲拼一戰,孫吳步伐木蘭身。(戴還浦)
在陳貫的詩作中認為提倡天然足是掃除除過去的「積弊」,不僅是和過去的決裂,更帶有進步的象徵。詩末則著眼在解放纏足之後,讓女性不再柔弱,轉型為現代的自由女性。而戴還浦的作品則將解放纏足與女權伸張相連結,詩末更發揮其想像力,認為轉型後的現代女性也可以同男子一般從軍報國。兩者所論述的天然足,都不只是解放纏足運動本身,而是賦予它進步的現代意義及對未來無比的想像。
這樣的進步圖像,也提升了古典詩人自身的文化自信心。無可否認,現代的思維是來自西方。解放纏足是台灣在追求現代文明過程中的一環,但混雜在「東/西」對立的情境裡,更有與西方一較高下的意味。例如蔡惠如的詩作中就說:
無復生蓮步步春,千秋惡習已成塵。中朝從此誇天下,戎服蠻鞋屬女人。
這首詩雖然肯定纏足是過去遺留下來的「惡習」,但也未必有女權的概念,反而將過去傳統的性別觀念加在「東/西」之間的對立上。把過去男尊女卑的性別觀念套用在天然足的議題上,自誇代表男性的中華文化更勝於女性化的西方文明。蔡惠如這樣的比擬,隱約帶出「現代」這個觀念仍被認為是來自西方。雖然不脫過去的觀念,卻展現出古典詩人在現代議題上,與西方較勁的味道。而這種在現代性方面與西方較勁的意識,也表現在詩稿中一首作者不詳的作品上。詩中就適切的表達出這個議題在現代性脈絡下的意義,同時也確立自身的進步形象。其詩說:
步趨自在女兒身,阿母偏嗔俗了人。不羨歐西尚腰細,豈容蓮瓣失天真。
這首詩作正充分反應當時對女性解放的進步想像。第二句的「俗」字應該不是傳統古典詩「低俗」的意思,而是台語中「便宜」的意思。為什麼女兒不纏足,母親會不高興的說「便宜了別人」?而到底便宜了誰呢?如果將前兩句連起來看,就可知道其中蘊含了自由戀愛的觀念。當女子不再纏足,可以自由的學習、交遊,同時也擺脫了傳統的婚姻。自由戀愛的出現,讓傳統的母親感嘆養育女兒彷彿就為了便宜別的男子一般。這時作者以父親及知識份子的身份發言 ,說明解放纏足及其背後的自由戀愛之意義,更勝於西方仍然講求細腰而束腹。或許作者用負面筆法形塑母親的形象未必妥當,但他透過對於天然足的認同,確信自己在現代性的脈絡中取得更勝西方的進步地位。
但櫟社詩人以「同題共作」所寫出的詩作中,也不是對解放纏足全面接受,而更進一步探討其後遺症。但這樣的「雜音」並非守舊的心態,而應視為是知識份子以旁觀者的態度對熱門話題的理性探討。例如陳貫的另一首詩作就說:
窅娘遺習一時新,解瓣蓮花亦可人。只恐牡丹芽蹴損,步趨不似女兒身。
在詩中陳貫述說過去纏足的「遺俗」被革新,他也認為纏不纏足跟女性是否美麗並不相干。但是詩作後二句,則表現出他對過去的女性所應有的行為舉止是否就此幻滅的恐懼。他用元代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典故 ,深恐年輕的新女性在自由行動之餘放浪形骸,最後讓花樣年華受到損傷。若比擬現今「性解放」後對於女性自我保護與安全性行為的呼籲,陳貫詩作中所表現的意識,就是當時代知識份子在現代化過程中的警鐘,尤顯其現代性。
又例如1920年的課題「華盛頓」(限尤韻) ,在詩作內容上也顯現出詩人對於該題的不同看法。在「同題共作」的模式下,對現代性有不同層次的論述。如林耀亭的詩中說:
手斫櫻桃氣已遒,共和獨創十三州。古今王霸知多少,革命推君第一流。
此詩前二句描述華盛頓小時候砍倒櫻桃樹而誠實面對的勇氣,後面則敘述他帶領十三州殖民地從英國獨立的事蹟。後二句則將華盛頓的獨立運動與過去的王霸思想相比,發現他的意義跟過去完全不同。過去的分裂或統一,都是執政者為了自己政權利益而發動的。但華盛頓卻是從公眾利益出發,建立共和體制。所以林耀亭詩中將其與過去執政者相比,發現他劃時代的「革命」意義。
而同樣的題目,其他櫟社詩人就表現在不同的面向上。例如林幼春的書寫中就說:
星旗獵獵白宮秋,開國功成第一流。舉世共知民主貴,古今王霸總低頭。
此詩由景入情,從描述美國白宮的情境,聯想到華盛頓創建美國的事蹟。後二句與林耀亭相同,同樣拿「王霸」來與華盛頓相比擬。但林耀亭將王霸與華盛頓放在同一個天秤上比較,而林幼春則更加讚譽華盛頓,認為王霸根本無法對得上華盛頓。更重要的是,林幼春點出華盛頓的出現讓世人都知道「民主」的可貴,讓「古今」王霸都沒辦法抬頭。林耀亭的詩作旨在凸顯華盛頓與過去政體的斷裂,強調其現代性。但林幼春的詩作則在現代性的民主概念下,更進一步的對當時王霸提出批判。這應是比擬當時中國在民主過程中的復辟與軍閥割據,藉由此題來加以發揮,藉此凸顯中國現代性在發展時程上的混雜狀況。
林耀亭的詩作點出華盛頓所建立的民主共和體制對現代性的意義,林幼春的詩作則取其民主典範來對當時中國的狀況加以批評。而林獻堂的詩作則跳脫與「王霸」的連結,專門針對民主的概念來加以論述。其詩說:
抗英七載展良籌,鐵血輸將換自由。民主不同君主制,似堪功業比伊周。
詩中前二句仍是描述華盛頓的事蹟,述說其反抗英國統治,用革命武力換取自由。後二句則清楚的強調民主不同於過去的君主制,而華盛頓也不是為了稱王、稱霸才推動革命,因此不能用過去的王霸思想來比較。若要與過去相比擬,則應該將他的事蹟與伊尹、周公相較,因為他們站在輔佐的立場對國家有所貢獻。這種刻意讓「君王」缺席,不用過去政權核心來比附華盛頓,為的就是凸顯民主制度中的執政者所應有的態度。
綜而言之,擊缽吟與課題「同題共作」的特性,在追尋現代性的過程中仍有其助益。不同於當時新文人所批判的「歪詩」,或古典詩人說的「雕蟲小技」,「同題共作」可以讓詩人們發揮群智,從不同的面向來探討同一件事物。從上述櫟社詩人以現代事物為題的創作中,可以發現「同題共作」的特性形成一個討論的空間,呈現多元的看法,同時也深化了古典詩人對於現代性的掌握。由此更能看到詩社活動在現代社會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