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評當如是~轉貼【自然風韻可遇不可求】 ■ 謝輝煌 先生作

[孤鴻]

鄭中中〈詠梅〉等詩讀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五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意即大詩人﹝應包括天才型的「小大家」在內﹞的作品，能使讀者產生心動眼亮，風韻自然的「驚艷」之感。讀鄭中中的詩，就有那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美的享受。鄭中中的〈詠梅〉等八首絕句，發表於《乾坤》詩刋四十二期，而且是初次在該刋亮相，頗有天才型「小大家」的風姿。首先，讀他的〈詠梅〉：

凌寒玉立一枝珍，素面縞衣無點塵。
許是群芳相妒甚，毋寧嫁雪不爭春。

　　詠梅的詩很多，在立意方面，有的是繼紹林和靖的遺風，有的是就「梅雪爭春」或「梅雪並春」來發揮，有的則以「雪中梅花」的精神來言志。而此詩特出新意，以「毋寧嫁雪不爭春」，來表現「寧為老二，不與人爭」的老莊哲思，和恢宏的氣度。這在舉世狂飈「金氏世界紀錄」的今天，這句詩不但搶眼，而且不止是「沁人心脾，豁人耳目」而已了。

　　此詩詠的是「早開的白梅」，用「平起押平聲韻﹝平水韻，以下各詩同﹞」的定式。詩一開頭，便借鄭谷改齊己〈早梅〉詩所用的「一枝」的典故，點出「早梅」之意。次句以「素面縞衣無點塵」，點出所詠的是「白梅」，並暗示白梅有高潔的品格。交代得層次分明，且白梅的隱喻已呼之欲出，替後面的詩預設了伏筆。在作法上，這句是「三、五两字平仄互異」的「拗句拗救」。因為，依定式，這句的平仄應為「仄仄平平仄仄平」。但「縞」字是仄聲，若第五字仍照定式用仄聲﹝如用「不染」﹞，「不」字便使得第四字的「衣」變為「孤平」而犯了近體詩的大忌。為此，便得把第五字改為平聲。經此一救，全句就合律了。另一方面，用「無點」代替「不染」，實則是因為「縞」字有如花式撞球中，因自己失手或對方故意做出來的一個「難球」，逼得作者費盡心思找到「無點」二字，來了個漂亮的「解球」，贏得掌聲。

　　此詩第三句是作者主觀的「猜想」。作者之所以有這個「猜想」，卻又是因為前句讚揚了白梅花的高潔品格，且為了下句能圓滿作結﹝道理又與花式撞球同﹞，便運用了清朝賀裳「無理而妙」的美學原則，根本不理會梅花在嚴冬開放的自然生態現象，硬要猜想梅花是受了群芳的嫉妒，才賭氣地來了個「毋寧嫁雪不爭春」，真是結得漂亮。

　　整個來說，一、二句看似寫景，然不僅「一枝珍」和「無點塵」有強烈的感情，即其餘八個字，也莫不字字藏情。而三、四句雖是抒情，但也是情由景出。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這首詩便是個很好的例子。再讀第二、三两首：

忘 時
平生半斗未能齊，偏好搜腸苦就題。
才寫星光照無夢，居然一句到雞啼。

期 許
尋章覓句憶前朝，未許詩心黯自消。
借得江郎一枝筆，騷壇他日看誰嬌？

　　這两首詩都是寫做詩的心情。〈忘時〉是說自己的才學不到「半斗」﹝化自謝靈運的「天下才自古及今共一斗」﹞，偏好作詩，常寫得忘了時間。有時，坐下來寫時，正星光燦爛，待磨出了一句詩時，卻已「雞聲叫破五更天」了。這三、四兩句，就詩意言，只寫了「忘時」二字，頗有蘇東坡說秦少游〈水龍吟〡〡小樓連苑橫空〉「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的味道。不過，「忘時」是概念，不是形象思維的表現，且缺乏抒情的韻味，不宜用凝鍊的眼光來看。事實上，這两句詩是以帶點夸飾的手法來表現「忘時」，又不失穩健，沒有點「別材」，恐難寫得如此雋美。

　　〈期許〉的定式與「平起押平聲韻」的〈忘時〉相同。此外，第三句也是「五、六两字平仄互異」的「拗句拗救」，原則上，救了就過關了。至於其他相關說明，已在前面講過，不再重復。在立意上，旨在勉勵自己「磨詩」的心志。所以，詩一開始便以「憶前朝」來概括古人「两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及「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鬚」的吟哦之辛酸。因而激發了「向前人看齊」的決心，立下了「未許詩心黯自消」的壯志。等到有朝「夢筆生花」時，便可在詩壇上大喊一聲「今日看我」了。話雖有鮎「輕狂」，也惟其有這點「輕狂」，才讓人覺得他的天真可愛，和「詩不會亡」的可喜。

第四首的〈盼〉：
盼得重逢應有期，曉窗細雨若當時。
温情軟語依稀在，看盡垂楊幾度絲。

　　此詩係寫對「親密戰友」的繫念。從「曉窗細雨」和「温情軟語」八個字上，可知他們的感情之深。他們因何而別雖不得而知，但從「應有期」來看，便可知是短暫的勞燕分飛。但沒想到，「看盡垂楊幾度絲」而芳信杳然，則盼望中的幾許怨嘆，也呼之即出了。

第五首的〈前途〉：
一程煙景真如夢，夾道崢嶸競出群。
剪此琅玕晴日色，好將前路補青雲。

　　詩頗有「雲破月來花弄影」的情味，原以為這「一程」人生，如煙景變幻無常，前途「無亮」，不期煙消雲散，乾坤朗朗，路旁的山石竹木，都搶著要嶄露頭角似的，這正是一幅「風日晴和天氣好」的畫面，宜及時把握，創造一個平步青雲的未來。詩中的「剪、補」二字，下得很有精神。

第六、七两首：

雨中情
長亭煙柳最多情，一歲愁銷一歲生。
細雨不知離別苦，入塘更作斷腸聲。

愁思
涼屏蕭瑟月朦朧，鏡裡低眉去歲同。
才遣青條綰離別，只今容易又秋風。

　　這两首詩，都是對離愁別苦的傾訴，和第四首的〈盼〉同為一類。惟這兩首詩中的「長亭」、「青條」等詞，確實離現實太遠了。當下的某些公路上，只有「候車亭」，沒有「十里長亭」和「五里短亭」。而在現代生活中，包括陝西長安灞橋的人在內，也沒有「長亭送別」和「灞橋折柳」的習俗了。詩﹝包括現代詩﹞可以用典故，惟寫景造境不宜用現在沒有的事物，如「漏盡更﹝燈﹞殘」、「挑燈」等是。也許，作者是想運用這些典故暗示那個「親密的戰友」遠在大陸，但還是不妥。倒不如將「長亭」改作「堤邊」，將「青條綰離別」改作「手機傳簡訊」，可得「語語都在目前」﹝王國維﹞之旨。雖然，這两首詩有上述的瑕疵，但詩思的委婉，詩句的活潑，及「細雨不知離別苦，入塘更作斷腸聲」，都來之不易。

最後一首〈飛花〉：
不著濃妝鬥紫紅，平生豈為侍東風。
凋零尚有凌雲志，舞向長空繪彩虹。

　　此詩係「仄起押平聲韻」的定式，詩中所詠的「花」，是「柳絮」的成分居多﹝此地也有榆絮﹞。但真正的「柳花」開在春初，黄綠色，只會散落，不會「舞向長空」。惟古人也是花、絮不分，有時更楊、柳不分。如楊萬里〈初夏睡起〉有「閑看兒童捉柳花」，韓愈〈晚春〉有「楊花榆夾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辭書也將「楊花」解作「柳絮」﹞。

　　另一方面，古人對柳絮的評價，除韓愈的「無才思」外，還有「楊花水性」的輕薄。而此詩作者，則替這「花」這「絮」翻了個大案，不僅讚美她「不著濃妝鬥紫紅，平生豈為侍東風」，而且敬佩她「凋零尚有凌雲志，舞向長空繪彩虹」。所謂「出色」，就「出色」在這種「超現實」的空靈寫法。﹝按：新詩中有舶來品超現實主義，不受知性和理性的束縛。

　　其實，我國傳統詩歌中的一切「無理而妙」的寫法，如「黄河之水天上來」，及本文前面析賞過的「許是群芳相妒甚」，無一不是「超現實」的寫法。可惜那位引進「超現實主義」的「先知」，忘了和我們既有的詩歌理論接軌，也許是因接了軌後就不鮮不靈了吧？﹞朱淑真的〈柳絮〉，雖有「悠揚不肯著塵泥」之句，但「花邊嬌軟黏蜂蝶，陌上輕狂趁馬蹄」，便不若此詩清新中有傲骨，凋零中有壯志的恢宏。造境如此，沒有不「沁人心脾，豁人耳目」的道理。

　　綜觀這八首詩，語言都很平常，但在平常語言中，卻有不平常的詩思，以及「不老、不殺、不粗、不俗、不怪」等「五氣」。順口讀來，但覺筆隨意到，無窒無礙，如行雲流水。雖然，「長亭」、「折柳」和「江郎」等典故及拗句稍多，是其瑕疵。但能不沾上述「五氣」，且又能頻出新意，沒有點嚴羽所謂的「別材」、「別趣」，是很難有此表現的。但這也是值得作者警惕的地方，別辜負嚴羽「多讀書」的忠告。
　　　　　　　　　　　　二○○七、五、二於中和

[杰]

文中的不就是驕女詞長？

[孤鴻]

　　不是驕女還會是誰呢？這下子驕女下回路過香江時 杰詞長這東道主可要好好招待咱雅集詩版的這位"小大家"嚕
　　但....話說回來 謝先生後面這句"但這也是值得作者警惕的地方，別辜負嚴羽「多讀書」的忠告。"更是中肯的建言 而這種精闢深入的詩評 不也正是雅集詩版眾家版主一貫的風格嗎？不經意的看到在同一時間聚集雅集的詩友 竟能破三百人次 以一個純文學版的網站 能匯集如此多的同好 確屬不易 為雅集的眾家版主大聲喝采! 詩壇有幸 傳承無慮也 甚幸~~~~~

[錦瑟]

今日剛收到乾坤詩刊，中午時拜讀，正看到這篇，不想一上雅集來，就見到孤鴻詞長轉貼，真是巧。

驕女詞長的進步是一日千里，詩作耐人尋味。應該多寫，讓我等學習。

[風雲]

驕女詞長進步神速,真是可喜可賀!

[天之驕女]

謝謝謝教授的垂青
謝謝大師兄孤鴻詞長的鼓勵
我會多讀書的！

在寫詩的領域中，感謝劉清河老師開我詩心，林正三老師授我詩法，感謝所有雅集的版主與詩友教導我，讓我學習。
我會繼續努力的，謝謝大家！

[璐西]

這幾天忙碌,今天一上網便看到孤鴻詞長的轉貼

恭喜嬌姐姐!

[維仁]

恭喜恭喜！
寫古典詩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孤單的感覺，如果作品能夠得到回響，該是件多麼令作者欣喜的事！

[杰]

　　不是驕女還會是誰呢？這下子驕女下回路過香江時 杰詞長這東道主可要好好招待咱雅集詩版的這位"小大家"嚕
　　但....話說回來 謝先生後面這句"但這也是值得作者警惕的地方，別辜負嚴羽「多讀書」的忠告。"更是中肯的建言 而這種精闢深入的詩評 不也正是雅集詩版眾家版主一貫的風格嗎？不經意的看到在同一時間聚集雅集的詩友 竟能破三百人次 以一個純文學版的網站 能匯集如此多的同好 確屬不易 為雅集的眾家版主大聲喝采! 詩壇有幸 傳承無慮也 甚幸~~~~~

上次驕姐來港，算是招待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