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齋詩話[讀詩雜記之卷]

[壯齋]

(1)
夫作詩必先讀詩，俗云：「讀遍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非徒學其字句，兼以涵詠其氣也。余讀詩至今，每見佳句名聯，輒選錄雜記。多年以往，累已萬言。初無暇陳述其意旨奇妙之處，故多新意憑空而失之矣。近讀先賢詩話，皆為平時讀詩所感，累積成冊，無怪先賢功力足矣。故集平日讀詩之感，弁其源由典故，際會因緣，錄於此卷。

[壯齋]

(2)
邱緝臣，本嘉義名生。乙未割臺，攜眷流離香港、越南、印尼、緬甸、上海等地，後其妻逝世，攜兒女歸於祖籍龍溪。親操家政，凡三十餘年。詩作五冊，約四百餘篇。今只見《丙寅留稿》，為其晚年所作，餘如《越南吟草》等皆毀於大陸文革。緝臣身游島外，然心繫臺灣。其〈息游〉：「天涯游子泪，魂夢繞臺灣。」〈菊友內棣自臺來訪賦以贈之〉：「赤嵌巋然家已毀，武巒（武巒者，嘉義舊別名。）依舊海長橫。」者皆是。噫！其桑梓之情，未少於邱仙根也。余世居嘉義，祖籍又為龍溪。有此鄉賢，何由不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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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乙未之後，邱緝臣喪妻，操持家政三十餘年。《丙寅留稿》中多記之，〈偶成〉：「持家卌載竭吾力，次第栽培直到今。」〈自影〉：「自擔家政卌餘年，出入較量著著先。」於柴米油鹽之事，多親自操持，故於民生多有所感。適大陸軍閥割據，物價膨脹，緝臣感受尤深。有〈兒書遲數日賦此詩成而書至〉詩，中云：「粒米如珠薪似桂，太平景象待何時。」又有〈讀貨殖傳平準書有感〉，詩云：「束薪昂似桂，粒米貴于珠。睨視屠門肉，誰供劍鋏魚。財源來有限，聚斂竭無余。貨殖參平準，今忘讀此書。」知其於亂世之中，猶有壯心也。余因以作詩一首以贊，曰：「桑梓傾頹失宿禽，鰥孤漂泊傲纓簪。持家猶自參平準，莫笑老夫無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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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古人之言老，多有視茫茫、髮蒼蒼，衰弱將木之嘆，然未如邱緝臣〈六四自壽〉其二。詩末：「阮公多事分青白，輸我茫茫一視仁。」自我諧謔，知其詩心猶如童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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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昨聞政治大學以重金鼓勵教授以英文講學，嘆當今之世多學外語，復有幾人可與之言詩。忽憶高明誠詞長〈小留學生〉詩有「子孫爭學鮮卑語，頭白方知屬漢人」之句，當為現今之警策。語文一途，本無優劣，皆為交通之器也。近世爭學外語，固欲求知於外而有益於國計民生。然多有議者倒本為末，以為華文必劣，務盡棄之，真不知其所本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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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邱韻香女史，嘉義名生邱緝臣之女也。幼承家學，詩名遠播。其作見於《綉英閣詩鈔》，與《丙寅留稿》合刊。及笄，適海澄楊文生。楊善山水，每成一圖女史即題詩其上。閨閣韻事，每每稱羨。故有詩辭謝眾人之關愛，云：「摹寫丹青愧未詳，山荊筆墨更荒唐。本為綉閣消閑事，何幸騷壇破格揚。」詩作中亦多有題圖之作，如〈題外子畫春夏秋冬山水圖〉其一詩云：「山居休笑古人迂，木石為鄰足自娛。況有良朋堪問字，也教兒輩識之無。」〈題外子畫春山圖〉：「春山萬疊一蝸居，中有兒曹閑讀書。忽報故人相過訪，足音空谷喜徐徐。」〈題外子畫山水圖〉：「一葉輕舟五兩風，琴書相伴任西東。亂山不覺迷歸路，小憩松陰碧靄中。」皆清雋之作也。又見其教兒之情，洋溢於外。可知女史家門之內，和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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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韻香女史有〈春愁〉詩云：「珠箔低垂掩畫樓，曉妝春倦怯梳頭。東風無賴欺人甚，剪剪輕寒透翠裘。」得其「愁」之神韻。閨情之作，吾不擅長。每見前輩女史、後生學妹諸作，皆有其氣。且其中多有清新可喜者，莫不佩服。

[壯齋]

(8)
韻香女史有〈有感〉詩，其一頷聯云：「萬種牢騷因識字，滿腔壘塊為多情。」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本多情，騷客之作多有發於此者也。有感之作既發，則心境得平，亦詩之一功也。今人多有滿腹塊壘者，或持刀傷人，或作勢跳樓，皆不得發洩其情。何不學詩？

[壯齋]

(9)
詠物之作，若不比於人事，則落於雕蟲小技矣。韻香女史有〈詠菊〉詩，其一七律云：「涼陰滿地賞孤芳，最好更深月轉廊。望裏秋痕凝露白，晚來佳色傲霜黃。卷簾欲比詞人瘦，簪鬢何妨隱士狂。屈子自醒陶自醉，姓名千古各留香。」由景入情，詠物移人。若從花枝花萼入手，其趣者或可學清季紀曉蘭，而得其作曰：「一瓣兩瓣七八瓣，瓣瓣飛入秋風中。」然未能如女史之作，感人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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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張棣華女士，號薇君，安徽懷寧人，生於抗戰初興之時。政治大學學士、台灣師範大學碩士，後任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纂。著有《善本劇曲經眼錄》、《薇君讀書志》二書，乃研究戲曲及目錄版本之著作。年五十二卒，身後書籍捐贈中正大學中文研究所。中有《詩學指南》一書，為其少時學詩札記。余素喜聞香於古書舊紙之間。翻檢之際，見書中夾有一紙，為棣華女士〈初夏〉七絕手稿，當為少作。詩末云：「閑倚小窗聽梅雨，始知春去已多時。」有詞宗某於詩後批云：「寫初夏景象，恰到好處。」應為確論。

[壯齋]

(11)
張棣華女士《詩學指南》中所錄時人詩作，多有可采。有南士先生〈采石磯作〉，詩云：「溪蘆岸柳點秋光，群屐相從水一方。山憶謝公青自好，棲名太白客難狂。秋來淮泗江風厲，天接荊吳浦樹蒼。此地書生曾破敵，即今形勝亦非常。」於山水作中，寄寓其破敵之志，其心可嘉也。又有〈指南宮登高〉，詩末云：「神仙如可學，飛渡洞庭濤。」思鄉之情，溢於言表。惜不知其為何人，應為大陸來臺人士，待續訪以補之。